在香港的又一次搬家

发布时间:2021-12-25 点击:382
本文来自豆瓣网友: 奇女
这城市像个巨大的迷你仓,拥挤而纷杂。夜半时分,华灯之下,呼啸的车声中,大部份人都蜷缩在局狭的小小房格里睡去了——这每晚拥着爱人入眠的成本,高得简直像是在享受一场华丽的盛宴——可不是吗?人生本就奢侈,无论痛苦幸福,都是在每日十几小时的忙碌中证明着,体验着,交换着。
这几年搬屋有六七次了,说不清哪几次是因为无法忍受老化狭窄的环境,哪几次是因为加租的逼迁——要么忍受住屋的缺点,要么就是给钱— —简单直接且残酷。我就是在这样的两难中像一棵墙头的小草,风雨中身不由己的左右摇摆,在一次次搬屋带来的痛苦和新生中,体会离开父母独立的滋味。
这次的逼迁,比前几次都来得直接。虽然我已经习惯了所有一切都用银码来标价,但这些标价仍旧很多时候戴着礼尚往来的面具,这次好了,直接收楼,连我考虑认输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所以结论很简单:搬。
搬,把那些陈年封存的旧物,一点点翻出来,整理,擦拭,判断他们的价值,决定他们的去留:有些之前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搬屋时才发现它早已不再重要;更多东西只是买时的一时冲动,正好有搬家的借口毫不犹豫的丢弃;而有些明知道根本没用的东西,却怎么都不愿意割舍,宁愿将它再次封存,随着其他的行李和我一起上路。
那台19 寸的液晶电视,是赶在北京奥运开幕前买下,我还记得奥运火炬到达中环时,从冷气房里冲出来的打工仔女的脸,那一天的老板们都很宽容。我记得那种感动,所以下了决心要买电视机看开幕。电视机不大,但加上包装就很大,那天我我从电车二楼摔下来,电视机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转体360度被我接住——哪怕摔伤自己,也不想摔坏新买的电视机。可是这一次,我要把太旧的它拿去回收了。人们对于爱的东西,总是变得太快,这一天热血如沸,那一天就只胜冰冷的嘘声——到底哪一个是真的?还是两种都只是一时兴起,盲目的从众?
那天蓝色的旧旅行箱,陪我去过世界各地,受过东南亚暴风的雨淋,也睡过欧洲夜车的卧铺底。它内衬上的污渍,是老家新采摘的荔枝上的尘土——远房的舅母,不管我们怎么推辞,坚持要我带走整整一旅行箱的荔枝回到香港。对于我来说,那污渍就是家乡的气息。那一年的妃子笑几经辗转馈送还是扔掉了不少,心痛之余仍是隐隐的感动。现在,旅行箱的角色变成了搬屋功臣,所有易碎的物件小心翼翼的被它拥着——有些旧物仿佛能理解我那疲惫的心。
还有书,一个塑料箱子里满满的大学教科书,那是我精选的“最有用的”书和笔记——可毕业后从来没有打开过。它们还是一次次的跟着我搬屋,因为我相信它代表着我最好最怀念的时代,也相信有一天工作上的问题,可以打开专业的书找到答案。可惜这些总不能实现,越是工作,就越是发现,工作上的问题,远不是书本可以解决。我想,也许有一天我终于舍得扔掉它们,才是真正的走入社会,和真正的成熟?
书架上,还有越来越多的旅游书和职场指南,和越来越少的纯文学和诗集,后者藏着我作家的梦,前者则是我的现状。有人说,一个人看的书单才是他最隐私的信息,而这些书矛盾的主题,正正是我内心的纠缠。
我认真的想了想,决定把所有的书全部带到新屋。哪怕有些东西沉重得无法再次开启,它依旧留下可以触摸的记忆,也许多年之后希望变成旧梦,再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会微笑还是哭泣?
摘下一幅幅,一件件旅行买来的书画和装饰——浙江绍兴的《兰亭集序》,柬埔寨的《吴哥的微笑》,爸爸朋友送的水墨《戏猫图》,德国的手工铁艺蜻蜓,萨尔茨堡的铜铃。这些东西一一卸下,伴随着一段又一段的记忆流水般掠过,竟发现这些旅行在脑海里留下来的,不是风景,不是美食,而是一起结伴的人,说过的话,和当时划过脑海的感悟。经常想逃开现实去旅行,也经常地做到了,可是回忆这些短暂的时光,却发现到达越远的目的地,才能找到离自己越近的内心;和我经历了最多时间的这间出租公寓,更像是生命帷幕边的休息室,我每朝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木讷着脸过着日子,等待着真正的上场——有多少人一不小心,演出时间已过。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得一震,人都慌了神。
搬了。
被拆成一块块支离破碎的木板的家具,瘫在本来是运送垃圾的手推车上,像是一具具堆叠的尸体,我心里突然有一股无法回避的颓丧,仿佛我的心也被搬屋折磨到变成这样的碎片,而要把这些家具——其实就是我的生活——在新的地方重新组合起来,是要比拆卸付出更多的心血。
到了新楼的楼下,我看着狭小的电梯,心里盘算着应该走十趟可以搬完。搬屋工人却异常的专业。我长大嘴巴看着他们用不可思议的方式把我的家当堆出一座密致的山——可以装,还可以装,还可以再装一件...... 这样三次竟可以运完了!随着那一件件的行李被超额的填充,我的心好像也被挤压到了极限——也许经历时年,我的心也会如这电梯一样,可是承受一点,再承受一点……最后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能力,面对如何沉重的生活负担都自由的上下,却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真的累了。
在一堆杂物中间躺下,身边垒得高高的书垛仿佛要把我埋葬,我开始思考坟墓的意义。人生活在世上,是为了一个坟墓一样的归宿,还是为了像我这样搬来搬去的过程? ——还是这两者都不重要?
翻身看见我最喜爱的手袋静静的躺在角落,那是我存钱很久才买下的名牌。它湛蓝的颜色和柔软的羊皮,是来自海洋的灵感,我爱它是因为设计师很好的传递海洋的气质。我突然顿悟:把免费的大海,“搬”到了我的肩头,标价却多出了很多个零——这可是我要的“搬”?
对喔,原来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搬。
旅行中,我们搬运着记忆和纪念品;与人倾诉抱怨中,我们搬运着负面的情绪;加班时,我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生命搬到公司;社交网站上,我们的生活被搬上了直播;考试,很多时候只是把知识搬到考卷;生活中,为了生活本身我在不断的搬屋,在金钱与舒适中间小心翼翼地找着可怜的平衡。
可这是我要的“搬”?
不!搬,即是变;变,即是新;新,即是突破;突破,意味着重生。
此处我当重生。
新的公寓比旧的更加宽敞明亮。虽然这让我的荷包更单薄了一些,可是我却可以在这里辟出一个小小的角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很久没有打开的书,写一些很久之前就想写的东西。
也许这才是我搬屋的意义。